打入苹果十年,立讯精密高增长时代终结
出品| 虎嗅科技组
作者| 李水青
近日,苹果产业链巨头立讯精密发布年中财报,显示其上半年营收 481.47 亿元,同比增长 32.08% ;净利润 30.89 亿元,同比增长 21.73% 。
很难想象,这家在十年前为苹果公司提供连接器的东莞电子厂,如今已长成一个占据苹果 Airpods 耳机超半数份额的年收入千亿的消费电子巨头。
就在今年 8 月初,产业链内消息称,立讯精密将首次为苹果手机为 iPhone 13 代工,被认为是其冲击富士康这一世界第一代工厂的重要一步。
自 2011 年首次进入苹果产业链,立讯精密步步“上位”,光环加身的同时也面临新的压力。伴随今年上半年这份还不错的成绩单,“主业务毛利率跌至 15.78%”、“增利不增收”、“赚了吆喝不赚钱”等声音此起彼伏。业绩增长符合预期,却无法反映到股价上。
截至当日收盘,立讯精密跌 3.83% ,报 37.20元 。
截图来自腾讯自选股
冲击富士康?
营收 481.47 亿元,同比增长 32.08% ;净利润 30.89 亿元,同比增长 21.73% ,作为一家大部分市场在国外的公司,立讯精密在 2021 全球疫情肆虐下保持了稳步增长。自 2017 年至今,立讯精密的营收增长了 5~6 倍,增长幅度多次超 60% 。
成立于 2004 年的立讯精密做连接器/线起家,而后逐步将业务拓展到声学、马达、无线充电等零组件,进而布局智能穿戴、智能家居及智能显示等系统组装业务,与歌尔声学、蓝思科技同在“苹果产业链”中占据重要卡位。
当下,立讯精密最赚钱的业务为消费电子,达到 403.95 亿元,占总营收 84% 。立讯精密的消费电子业务主要包括 AirPods 、Apple Watch 、无线充电 、LCP 天线等产品,客户包括苹果、华为、索尼、小米等头部厂家。
再看看其他存在感相对不强的板块——
电脑互联网产品及精密组件、汽车互联网产品及精密组件、通讯互联网产品及精密组件等分别占据 3~6% 营收。其中,电脑互联 是公司的起家业务,比如立讯精密2011年切入苹果产业链时正是为MacBook提供连接器。这一业务没有与消费电子业务整合在一起结算,单个板块营收达 27.79 亿元,占总营收近6%。此外,在通信互联板块 ,产品主要包括高速电缆组件、基站天线、滤波器、光模块等,进入了华为、中兴供应链;汽车互联则 是立讯近年新布局的领域,已为德尔福等汽车厂商提供连接器、电子模块等产品,近年上半年营收达17.74亿元,同比增长39%。
可以看到,自 2017 年以来,消费电子占立讯精密的营收比例一直维持在 65% 以上并逐年爬升,尤其是在 2020 下半年,占比达九成,其中大多数是苹果业务。
值得一提的是,近日,随着立讯精密被传出代工 iPhone 13 ,立讯精密冲击世界第一大代工厂富士康地位的呼声此起彼伏。其实,近年来,随着立讯精密市值一度冲破 4000 亿元赶超富士康旗下主要负责苹果 iPhone 代工的鸿海精密,且营收动辄增长超 70% ,这类“吆喝”声早已出现。
不过,这可能更多是大家对这家企业美好期待。立讯精密创始人王来春——富士康出走女工的创业故事很多人都听过,草根逆袭前东家的传奇为很多人喜闻乐见。
我们从实际收入来看,富士康 2020 年营收达 1913 亿美元,是立讯精密( 925.01 亿元)的约 13 倍。而从业务来看,富士康占据 iPhone 手机七成产量,即便立讯精密将代工 iPhone 13 ,但据传份额可能只有 3% ,即使并入收购的纬创 5% 的份额,仍差距较大。 此外,富士康超百万工人规模也是立讯的 6 倍以上。
人们认为立讯精密冲击富士康,更多是看好其未来潜在价值。
“苹果”不好啃
自 2011 年起,立讯精密通过 PC 连接器、手机充电线等零部件进入苹果产业链。
2017年是其关键一年,当年,立讯押宝无线真蓝牙耳机市场,正式切入苹果 Airpods 组装业务;2019年,立讯精密已占据 Airpods 七成市场份额;2020年,立讯精密开始切入苹果 Watch 代工业务;而今年8月,产业链消息称立讯精密将首次代工 iPhone 13。
从零部件到模组再到智能系统,立讯精密的苹果产业链“上位”路,也成为一条通往财富的康庄大道。
我们看到,立讯精密 2020 年第一大客户苹果公司销售额达 638.43 亿元,占总收入近七成。而在下半年,随着新款 Watch 和 首次切入的 iPhone 13 业务放量,立讯精密有望获得比上半年更多的增长。
立讯精密有其深厚积淀,在精密模具设计与加工、智能自动化设计与实现、SiP(系统级封装) 等完整工艺能力基础上,加大新工艺创新。 2017 年 12 月苹果 CEO 蒂姆 · 库克到中国拜访立讯精密时这样称赞:“他们超一流的工厂,将了不起的精良工艺和细思融入 AirPods 的制造。”这些年来,立讯精密与苹果逐渐磨合出信任。
苹果对代工厂的要求一向非常之高,这样的大客户往往倒逼供应商提高技术力。在先进工艺的基础上,立讯精密近年来加大力度构筑数字化工厂实力。立讯通过自动化来实现产线升级,比如推进加工工站的自动化、搬运和定位的自动化、检测自动化等等,提高良率、效率及成本控制力,这样的高标准产线,让立讯精密成为苹果的“宠儿”。
一面是苹果产业链带来的高收入和光环,但另一面,立讯精密多年来一直面临客户过于集中的风险。
相比于第一大客户苹果,让我们来看看立讯第二大客户(财报中未言明,可能是华为、OPPO、vivo或小米中的一个),其在 2020 年销售额为 42.34 亿元,仅占总量的4.68%,不及面向苹果销售额的 1/10 。立讯与苹果深度绑定并不是一年两年,这一问题由来已久。
今年,光学巨头欧菲光被踢出果链,上半年净利润一度下跌九成,甚至引起“果链”玩家股市震荡。在当下全球变化更加激烈的风险社会,人们难免更加谨慎地重估风险。
尽管,立讯精密与欧菲光的自身技术壁垒和外部坏境大不相同,同时立讯与苹果之间的合作关系走过多年实际上更加稳固,但“伴君如伴虎”,立讯精密还是会面临一些不大不小的烦恼。
举个例子, Airpods 代工是立讯精密的大头业务,然而,根据日经亚洲的一份新报告,由于无线耳机行业竞争加剧,苹果今年将削减 AirPods 25%~30% 的产量,这就直接作用在了公司今年上半年的营收业绩上。除此之外,作为苹果供应链玩家,立讯精密在议价、存货、定制产线等方方面面的压力与掣肘已经被讨论得较多。
苹果产业链很光鲜,同时,苹果并不好啃。
不要再期待超高速增长
回顾十年前,立讯精密进入苹果产业链时,年营收不到 30 亿;如今,这家做连接器起家的东莞电子厂已变为年营收破千亿的“果链”巨头。十年里,立讯精密与歌尔声学、蓝思科技、富士康等企业一起将苹果产品逐渐变为“中国造”。
然而,走过第一个“黄金十年”,你很难期待立讯再有同样超高速的增长。
从立讯精密上半年财报中我们看到,随着体量变大,公司营收很难再增长 60% 以上,同时扣非净利润也首次从 2018 、2019 年的 64.16%、87.00% 跌至 10% 不到。这一变化其实是正常的,却使一些人感到预期落差。
截至当日收盘,立讯精密跌 3.83% ,报 37.20 元。股市的反应,一定程度受到整个消费电子板块大氛围的影响。但同时,它也指引人去思考,这家凭借苹果步步上位的消费电子巨头,在走过飞速成长的第一个“黄金十年”之后,去向何方。
今年上半年,除了汽车业务,立讯精密几大业务板块的毛利率出现同步下滑,同时扣非净利润增长 7.87% ,与大于 30% 的营收增长不匹配。也就是说,“增收不增利”,看起来收入多,实际却赚的却不多。
以立讯精密主营业务消费性电子为例,上半年毛利率仅 15.78% 。相比来看,即将进入苹果产业链为 iPhone 13 镜头的舜宇光学情况则更好,其整体毛利率达 24.9% ,其中手机镜头等光学零件毛利率常年维持在 40% 左右,主要是因为具有更高的技术壁垒。而更不用提台积电等芯片代工企业,壁垒则更高。
或许,未来十年,立讯精密的发展路径也暗合了整个中国经济的发展脉络——需要从高速增长迈向高质量发展阶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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进入电子厂流水线:被骗、欺压、交出身份证
文丨亨哼阵地(ID:hengpaper),作者丨亨哼
走出厂门的那一瞬,我回过头来看,低矮的厂房映照在橘红色的穹顶之下,硬生生把天空切成了红与白的两半。
这里一面生产着高端的电子机密零件,一面又因为复杂的代理关系和四处可见的劳工骗局而臭名昭著。
因为一些机缘巧合的原因,我需要对“普工”这一群体进行深入的调研,走访、调查之下,还是无法窥知这个复杂群体的全貌,我决定和几个小伙伴一起,隐藏身份,卧底进入一座万人大厂,用彻底融入的方式,去了解他们。
所谓“普工”,便是最普通的工人,他们在流水线上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机械的工作,做着最基础的体力劳动,每个人只负责其中一个环节,例如拧螺丝、扣上排线等等。但他们手中重复的简单劳动,经过长长的流水线,最终会组装成为你手中的iPhone、华为手机、Kindle等高度精密的电子设备。
我没有想到,这个决定,让我经历了无比难忘的七天,尽管已经做足了预期,但事态的发展,依然超出了想象。
富士康们的高光
9月2日,我抵达苏州,烟雨迷蒙的江南已不那么酷热,小桥流水掩映着青瓦白墙,充满了温婉的气息,让人很难想到,这里是全中国最大的制造业基地之一,将近五分之一的世界500强企业都在此设厂, 工厂数量超越深圳,无数满身风尘的务工者,从四川、从河南、从甘肃,从全中国的四面八方,汇聚到这里,转身投向高墙和金属探测门围起的工厂,任凭江南风光多么荡漾,都与他们无关。
作为一座工业城市,富士康、立讯精密、仁宝、华硕、比亚迪电子等耳熟能详的电子代工企业,都能在苏州找到他们的身影。随着苹果、小米、华为等硬件厂商的飞速发展,为他们提供代工的电子厂自然也相应地水涨船高。
在前不久公布的2020年半年报中显示,富士康工业富联在上半年实现收入1766.5亿元;立讯精密实现营业收入364.52亿元,同比增长70.01%。如此诱人的利润背后,是劳动密集型工业体系下,无数工人在车间流水线上的辛勤付出。
我亲历其中,从寻找劳务中介,到被收走身份证,再到被中介层层转手,抵达工厂之后更是直接接触了各式各样的劳动者,在他们中间,我看到了这个魔幻世界的重重叠影。这是网络上光看数据和研报,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感知到的亲身体验。
有人成功入厂,有人险象环生
当我们在讨论电子厂时,总习惯把工厂当成一个整体去讨论,但工厂产能如何、股价如何高涨、最新的iPhone有几条产线,工厂的工人们都毫不关心,他们关心的,只有这个月的几千块钱血汗钱能否顺利领到。
进厂打工,最危险的,其实不是入厂之后,而是在入厂前。
普工要想进工厂,一般来说,都必须要通过劳务派遣公司进入工厂。 由于工厂用工量巨大,直接和工厂对接的劳务派遣公司无法完成需求的吞吐,就会把普工需求再分包给自己下面的劳务中介,称为二手,有时候二手依然不能满足需要,又会再分包给三手和个体黄牛。
由于层层分包 ,就形成了多个个体黄牛把零散的求职者汇集起来送到三手,二手再把自己下面多个三手送来的人汇总送到一手(即有资格和工厂直接对接的劳务派遣公司)。一家工厂有多个合作的一手,各有各的向下分支,这些分支有的相互独立,有的互相送人,因此,也就衍生出盘根错节的外包网络。
这个网络,最直观的感受,就是“乱”。网络关系就如此混乱,那在利益驱使下,这个行业会有多少暗坑,也就不难理解了。
无论是一手二手还是三手,他们对求职者的口径,全部都是“工厂直招”。对于求职者来说,找到一手直接入厂,还是被三手和黄牛层层转卖,很大程度上全凭运气。
如果只是层层外包,这个行业还没有那么乱,导致求职者经常受骗的,还有一个“返费”的概念。所谓“返费”, 就是劳务中介为了更好的招人,把工厂给到的入职奖励,承诺做工一定时间后,分一部分给求职者。返费金额根据供需关系按天调整,从几百到几千不等,用工高峰期能上浮到一万五左右, 返费金额由工厂制定。
由于各家工厂的小时时薪都差不多,因此返费金额的多少成为不同职介招揽求职者的卖点。为了招揽求职者,一些中介会采用虚报返费的方式,诱骗劳工入厂。 返费的存在也是很多职介收入的重要来源,因此这其中的猫腻,自然是相当丰富。
入厂这个阶段,我就几经波折。
在到达苏州之前,我们就在网络上联系好了一家自称是“苏州立讯工厂直招”的中介,我们的目标是苏州立讯精密工厂,和中介沟通后中介也承诺送立讯。但这一切从进入中介发给我们面试地点开始,就发生了改变。
中介通过微信发给我们一个定位,我们自行前往,是市区一个很荒僻的地方,一簇低矮的民房中间,夹着几栋老楼,中介的面试点就在老楼里面。
办公室的走廊里堆满了行李,一位微胖的大姐把我们带到一个小房间就离开了,留下了几张报名信息表,让我们填写完成。对于普工这个职业来说,基本上没有任何要求,年龄符合、身体健康,就能入厂。
为了更加真实,我把学历写成了中专,是一名中专肄业就出来打工的社会小青年。过了一会儿,大姐过来收走填写好的报名表,随即口风一变:“苏州立讯已经不招人了,你们看要不换成昆山纬创,纬创是立讯收购的子公司,和立讯一样。”
其实这是劳务中介调配人力的常用伎俩之一。一家劳务中介可能对接多家工厂,先用好招人、名气大、环境好的工厂吸引求职者前来面试,然后再以“招满”或者其他理由,用话术引导求职者去其他工厂。对于很多普工求职者来说,对于工厂品牌的感知并没有特别强烈,而且可能当天下了火车就没有住处,一般情况下都会同意换厂,中介成功把人力分配至招工量更大或者招工报酬更高的工厂。
在我们表示了“只想去立讯”的态度之后,中介变换了口径,说苏州立讯不招人了,但浙江嘉善立讯还在招人,可以免费把我们送过去,也就40分钟车程,很近。我用地图软件查了一下,显示驾车需要1小时50分钟,中介嘿嘿一笑,“这也差不了多少嘛”。
对于跨城周转这件事情来说,从苏州到浙江嘉善,其实不算远。在苏州遇到的一对母女,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,被中介直接用大巴从西安拉到了苏州。尽管母女俩非常愤慨,但还是无奈先在苏州进了厂,因为她们没有再回去的路费。
我们也想体验一下被跨城市运转的过程,就同意了嘉善立讯的方案。中介大姐就收走了身份证,然后让我们在一个大厅里等着。从身份证被收走的那一刻起,我就非常慌了,每隔十分钟,就要给朋友发一条微信报个平安。对于当代人来说,身份证不在自己手里,是毫无安全感的。
大厅里的工作人员已经不再是那个胖大姐,而是几个精瘦的年轻男子,紧身裤豆豆鞋,纹着大花臂,颇有“江湖”气息。
大厅里的十几排座位,稀稀拉拉坐着三四十个求职者,相熟或者同来的凑成一堆,最前面有一台电视,播放着成龙的电影《十二生肖》。工作人员大声斥责着相互交流的人们:“不准讲话,安静”,对于依然小声交谈的人们,就走过前去恶狠狠地瞪一眼:“想不想干了,不想干就出去!”
等到快中午的时候,大厅也差不多坐满了人。一名工作人员开始强调需要准备身份证复印件和一寸照片,没有的可以在他们这里打印。我准备了身份证复印件,但没有准备照片,工作人员让我靠着墙,拿手机随便一拍,照片收费20元。
一番准备下来,我本以为可以顺利入场,但问题出现了。工作人员一一检查求职者的苏康码(即苏州健康码)和手机通信行程轨迹,我因为从北京前往苏州,行程轨迹就显示我曾途经北京市。工作人员一脸严肃地告诉我,北京属于疫情区,进不了厂。我问真的没有办法了吗,工作人员很痛快地把身份证还给我,摇摇头:“不行,绝对不行。”
尽管北京疫情早已过去,但对于工厂这种大型聚集地来说,只要出现一个疑似病例,造成的损失可能就是非常大的,不怕一万就怕万一,所以湖北、北京、辽宁大连等地的务工者,就被工厂和中介们排离在外。
后来,开始接待的微胖大姐微信上联系我们,说要是真想去立讯的话,行程轨迹他们“有办法”,但是要花钱找人“弄”一下。我们又通过网络联系了几家其他中介,有的明确北京不要,有的则信誓旦旦地说没问题。
我们决定到线下的劳务中介门店试试。 在长三角、珠三角和川渝等工厂聚集的地区,劳务的线下门店就跟北京的链家门店一样多,几乎遍地开花。有些装饰精美店面宽大,有些则是简陋小店,门前用纸板写着大大的“高返费”“工厂直招”“妹子多”等招牌。
我们找到的这家线下门店算是长三角地区比较出名的劳务公司。店里有很多劳工坐在椅子上休息,不时有一些求职者进来,店员就热情地把他们留下来讲解,这家工厂都是坐班,那家工厂不用穿防尘服,这家工厂返费高,那家工厂女孩子多。
耐克哥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,从上衣到鞋子,一身白色耐克,留着长头发,时不时用手指梳起挡住眼睛的碎发,举手投足溢出慵懒和散漫的气息。他来到店里时,我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。“今天都有哪些厂返费高?”店员小妹拿起一张海报,推荐了华硕,“太累了,不去,刚从那里出来。”又推荐了纬创,“要穿防尘服,不想去,麻烦。”就这样一连好几家工厂都不满意,不是嫌累就是嫌工资低,最后索性扬长而去。
我想到了“三和大神”,一群“开工一天,赚百来块钱,玩三天,钱花完了再干活”的年轻人。
最终我们通过这家门店找了昆山仁宝的普工工作,第二天一早,门店集合。集合接待的工作人员,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,收了身份证之后,就不再理人,和前一天热情推荐的店员小妹,形成了鲜明的反差。一群人坐上大巴,被拉到了昆山(苏州县级市)一处大型劳务集散中心。
这个集散中心占地得有三四百平米,大量的务工者拖着行李待在这里,或打游戏或刷快手,等待分配。中午时分,有人拿着厚厚的一摞身份证叫名字,叫到名字的跟他走。我们二三十号人就跟着他,上了一辆破旧的依维柯面包车。
车子很破,内饰基本上已经被磨掉了,一些音响和空调的电线裸露在外。由于车子后备箱空间不足,务工者的行李只能高高的堆在过道上。有两名工友坐在过道附近,被像唤狗一样:“你,滚到后面去。”工友没有表达出任何不满,也许早已对此习以为常,默默走到车最后排的座位坐下。
根据工作人员衣服上的LOGO,我们得知,接我们的人,已经不是之前送我们到集散中心的中介了,我们被转交给了又一家新的中介。
进入工厂,和工厂中抽离灵魂的斑驳生活
同很多打工者相比,我们还算是幸运的,虽然入厂过程被几经倒手,但至少还是顺利到达工厂。
在工厂门口,一个红衣胖男子把我们聚集起来,我们的身份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的手上,这个人就是我们入厂过程中,最高级别的中介,直接对接着工厂,也就是所谓的“一手”。他开始点名的时候,原本嘈杂的人群一瞬间安静下来。“有没有不满18周岁的?”红衣男子举起手里的一沓身份证,大声问道。
两个小男孩从人群中走出来,03年的,还小的很。我本以为中介会劝他们回去,但后面的对话出乎我的意料。“你们没满18岁,只能签小时工,不能签长期工,工价和长期工一样,但和厂里面的人说得时候,就说自己是小时工。”
安顿好两个小孩儿之后,红衣胖男子给我们剩下的人发了一份合同,让我们签了之后,再进工厂面试,一群人就趴在墙上填合同。合同的用人甲方不是工厂,是红衣男子所在的这家劳务派遣公司。
一切妥当后,中介带我们排队进入工厂的招募中心,从这个节点开始,同我们接触的,就是仁宝工厂的工作人员了。
扫描人脸信息,填写个人信息资料表,笔试,提交身份证复印件和照片等材料,面试。
笔试是一些非常基础的计算题和手写26个英文字母, 基本上识字就能答出来,但我看到依然有很多人抓耳挠腮写不出来。旁边是一对三十岁左右的男女,在100多人的培训教室里依然旁若无人的搂抱在一起,看我写完了,问我能不能抄一下,我说我也不会,瞎写的,你们想抄就拿去抄。
之后是面试,站在面试官前背出26个英文字母就算通过。不会背也没关系,有的面试官会直接提醒,有的直接拿出中介为他们准备好的谐音表。
尽管我们这一批有一些00年之后的年轻人,但大部分人在30岁左右。看得出来,工厂的面试官对这些人并不是特别满意,整个过程中伴随着严厉的斥责和辱骂。
有数据显示,今年外卖行业新增的200万骑手中,有近三成来自制造业工人,有一大半是二十岁至三十岁的年轻人。青年劳动力正越来越远离工厂,进入城市当中从事外卖和快递行业。
面试结束,工作人员再次把多个面试教室的打工者汇总到一个大会议室里,这次看过去,乌泱泱一片,足足有四百多号人,这只是一家工厂一天的招聘量。之后便是无休止的等待,下午两点完成面试,直到晚上五点多,才有工作人员过来分配了宿舍。
一整天下来,所有人都饿着肚子,从早晨被送上车,到晚上分配宿舍,中介没有安排一丁点的吃饭时间,许多打工者已经没有力气说话,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,或者无聊地刷着抖音和快手。
这里倒是有一个意外收获,一直以来,我们都认为快手是下沉市场的王者,但观察下来,抖音这些年也基本大规模渗透进了这个群体。
这天晚上,我走在工厂生活区内,江南的微风轻拂,路灯的光照尽头有着一对对依偎的情侣,主干道上偶尔掠过夜跑的工友,紧邻生活区的小吃街人声鼎沸。恍惚间我一度以为重返了大学校园——这里除了没有人学习,几乎和大学校园的晚上一模一样。
流水线上最折磨的,其实是绝望
昆山仁宝一共有四个分厂,我被分配在其中一个,从宿舍到工厂,走路要50分钟。
分宿舍,分工厂,分产线,分工岗,在这些所有的环节中,劳动者都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,只能无条件服从调配,如果不愿意干,那就自己离开。而在工厂的培训当中,几乎任何一个错误,惩罚都是“解除劳动合同”。
工厂基本上是每周上6天班,每天分白班和夜班,都是8点到8点,12个小时。虽然各项规章制度规定加班自由,但很大程度上,加班是强制的。
我被分配至某电子设备的组装线(由于保密需要不能透露该设备名称),负责撕掉塑料膜和安装电池。工作很重复,就是撕膜,扣上电池,压好排线,然后一直重复。一个很轻松,两个也不累,但这一天下来,我的工作任务是安装3500块电池,而且中间不能停,一旦我的动作慢一点,面前的流水线就会马上积压一大堆设备。
流水线只是机器,它不等人。机器的发明是为了解放人类双手,但流水线上的工人,必须无条件配合机器,成为机器的奴隶。
干了一天,手指因为带着手指套被捂得发白水肿,以至于都无法指纹解锁手机,指甲缝也因为抠塑料膜撕裂出血,12小时一个姿势,腰酸背痛。
(手指套上的黑色,不是脏东西,而是电子金属氧化物,先是白色,逐渐变灰,最后变黑)
入厂的那一天,正好发生了火遍全网的昆山世硕工厂扔工牌事件,几名主管给工人发工牌时,把工牌扔在地上,让工人弯腰去捡。这件事情在昆山当地工人之间,引发了巨大的情绪。跟我同宿舍的一名正式工,左臂纹了一个巨大的日本鬼怪,对这个事情表达了极度的愤慨,大声斥责说“这根本就不把人当人!不把人当人的工厂,给多少钱都不能去!”继而又开始讲什么法国工人大革命之类的话题,问我“你知道法国工人革命不?”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,让他给我讲讲,他没搭理我,又一次表达了愤怒。
我问他:“如果现在昆山世硕一小时30块,你去不去?”他更加激动:“不把人当人,多少钱都不去!”
同样的问题,我第二天又问了流水线上一起上工的老张,却得到了不一样的答复,老张讪笑道:“当然去啊,当年富士康13连跳,现在不也人人想去?都是养家糊口,有钱干嘛不挣。”
不同的答案,两面的人生。
有人只寻人间快活,快意人生;有人身负妻儿老小,担当前行,却也多了束缚和镣铐。
结束
拖着行李箱离开工厂生活区宿舍的那一个晚上,我在对面的租房区遇到了一个小孩儿,坐在路灯下推着他的小玩具车。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,抱起儿子:“马上就开学了,明天回奶奶家,要好好读书哦”,“爸爸发了工资,就给你买好吃的!”
我很触动,因为当年,我的父亲也是这样跟我说的。
即使身在厂房,有理想之处,便有微光。
科技发展至今,信息技术、高端装备制造,这些最高新的科技,极大地便利着我们的生活,也改变了整个世界。但这些高新科技在我们看不见的背后,却是由无数最基础的劳动力在支撑。
每一台iPhone,每一个路由器,我们所依赖着的每一部电子设备,都是经由一双双真实的手,一个一个地手动拧上螺丝,扣上背板。
还有先进的人工智能图像识别,是大量廉价劳动力从海量数据中,一张一张地做图像标注,成为机器学习的原材料;海量的内容资讯,是大量的审核人员,挣着几千块钱工资黑白两班倒,用肉眼甄别着色情、暴力和违规。
这些最基层的劳动者,值得去尊重。他们也应当享受到互联网飞速发展的便利,至少,也让他们少受一次骗,少上一回当。
文中人物因隐私需要均为化名,题图为作者拍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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